品湖与赏湖之间
2024-09-02 11:17:33
作者:孙葆元
大明湖 济南时报·新黄河客户端记者王汗冰 摄
毫无疑问杭州的西湖是用来赏的,6平方公里的水面上承载了从吴越国到南宋朝的悲欢离合。它紧傍杭州城,是一座城外湖,一片荡漾着历史波澜的湖。济南的大明湖水面0.5平方公里,显然小得多,它被一座济南城环抱着,占去老济南城一半街面,犹如镜子照彻两千多年古城的过往。
湖面大而心潮浩荡,湖面小而涟漪微澜,走在两座湖的岸畔,心情是不一样的。曾巩试图在两湖之间找到一样的感觉,熙宁四年他调任知齐州,离开越州西湖来到这里,看到这片大水,仍然称它为西湖。不因南国北国之别,莲荷葳蕤,柳絮风桥,画船逐浪。
两座湖承载了亦同亦异的文化。西湖载着吴越文化,吴歌侬语,诉说着太多的离情别意。唐,白居易离开西湖经年,写道,“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”。“苏门四学子”宋晁补之曾任济南知州,任职期满时,济南人全城欢歌送别这位勤奋的官人,他为济南留下不舍的离别诗:“行歌红粉满城欢,犹作常时五马看。忽忆使君身是客,一时挥泪逐金鞍。”这座湖泛着齐韵鲁声,连风都是刚烈的,唱一支歌须用铁板铜琶伴奏。
两座湖也有着同样的歌泣,西湖畔的岳王庙存留着岳飞的忠骨,在国家危亡之际,他用捍卫精神力挽殿宇于颓倾。大明湖岸有一座铁公祠,明建文元年,朝廷因皇位继承权发生内乱,燕王朱棣起兵讨伐金陵的侄子朱允炆,兵临济南城,山东布政使铁铉奋起阻挡,他没有挡住这场叛乱,却用鲜血谱写出一曲大明湖的正气歌。就在岳飞以身殉国之后,济南英雄辛弃疾曾率领市井百姓和农民军试图收复失地,后悲愤南归。他的纪念祠在铁铉祠的对面,两座充满报国精神的祠堂隔水相对。
徜徉在两湖之间,徜徉是赏。赏是多元的。赏柳荷、赏湖山、赏朱阁横桥、赏跃鱼翔鸥,悦目娱心。还有一种赏让心灵肃然,那就是赏先贤留在岸畔的精神,这种精神不因春荣秋凋而变,愈是风雨大作时愈大放光彩。原来,平湖秋月、佛山倒影都是历史的飓风之后留下的宁静。在宁静中回看历史风云也是一种赏析,赏析得惊心动魄。
赏是略观。赏到极致便是品。品不能走马观花,一目了然。大凡一目了然的都不是深层次的东西。比如西湖,它是城外湖,由钱塘江水系在地壳变动中构成的潟湖,明代《西湖游览志》说它“三面环山,溪谷缕注,潴而为湖”,它的水是溪谷缕注。宋时的西湖已经给曾巩留下深刻的印象,苏轼两赴杭州,一次出任杭州通判,二次出任杭州知州。他曾对西湖进行了一番疏浚,清淤筑堤,贯穿湖面南北,那是一次对杭州城水利、水上交通、储水灌溉、杭州市民的饮用水乃至整个生态平衡的综合治理。他给宋哲宗上《乞开杭州西湖状》开篇就说,“杭州之有西湖,如人之有眉目”。杭城的眉目在城郊。
同样,大明湖也是济南城的眉目,清人刘凤诰说它,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。荷如面,柳如眉,山飞黛,湖凝眸。她怎么不是一座城的眉眼?这个眉眼被一座城拥抱着,也是“溪谷缕注”,却是穿街越巷而来的清泉水。大明湖是众泉的集合体,再分水东流,流成一条小清河,注入渤海。
区别是内涵的不同,水在于观亦在于饮。观是赏,品则是饮。杭州出产佳茗龙井。产茶的龙井村卧在风篁岭里,茶树如梳,龙泓涧从龙井流出注入西子湖,是天赐的甘泉,只有此水才是龙井茶的溶媒。风篁岭隔断了钱塘江和西子湖,捧出了这一脉旷世清泉,成为天下名饮。我去拜谒风篁岭上那座方圆庵,叫作庵,却是僧家所居。北宋元祐年间,苏轼在这里任地方长官,与居住在庵中的辩才长谈。来访的客人很多,辩才法师立下规矩,与访客交谈不超过三炷香,三炷香燃完即送客。方圆庵外流淌着虎溪,水上有过隐桥,辩才送客不过此桥,适桥止步。苏轼却在这里谈了很久,那天大概茶饮俱佳,茶助谈兴,临别辩才不舍,送出很远。随行提醒,法师,你已经过了过隐桥!辩才大笑,说,杜甫有云,与子成二老,来往亦风流。那座桥就改为过溪桥。这是品茶品出的故事。
除了这处胜地,杭州城其他地方再无酣品之地。由于地质条件限制,杭州城内水质苦涩,别说烹茶,连饮用都成问题。生活的味道从品水开始,水不清纯,五味不珍。杭州的地方长官守着一座湖却为饮水头疼不已。唐时杭州刺史李泌绞尽脑汁,决定掘井滤水,在西湖周边掘下相国井、金牛井、白龟井、西井、方井、小方井,谓之钱塘六井。使用的原理是引西湖水渗透入井,保障民生。当苏轼来到杭州,六井俱废,杭州人重新陷入饮水的窘境。《宋史·苏轼传》载:“复浚李泌六井,民赖其汲。”杭州城的井泉是靠人工导入的。
所谓一方水土,大明湖是泉水湖,济南人从没有为吃水愁过,地方官们也不必为水大费周章。曾巩守济南,看到北水门坍毁,进行了一番维修,那是通向外界的水道。转眼到了元朝,元英宗至治二年,张养浩守制回到阔别三十三年的家乡,北水门又显颓废。张养浩亲自出资修竣,水门加固,城楼彩绘,他写下《重修会波楼记》:“其基城北水门翘然而为屋者,为会波楼。”他又站在此楼比较南北山形水貌:“吾乡山水之胜名天下。代之谈佳丽者多以江左为称首,畴尝游焉,南方之山,大概肖其风土,沈雄浑厚者少,浓鲜清婉靓庄雅服之比,道路相望,惟吾乡则兼而有之。”
张养浩这段叙说就是“品”。品山品湖,品出了浓鲜、清婉、靓庄、雅服之姿,兼有南方湖山的隽秀,又独具北方湖山的沉雄。大明湖周边茶楼环伺,走在街衢里口渴了,随便一户人家门前就有茶饮侍候。水是从旁边的泉子里汲来的,即使无茶,伸手从池里舀出一瓢作一瓢饮,那水也沁人心脾。这是水对一个城市的馈赠。这种对水的品从宋元一直延续到今天,20世纪50年代,我踏上济南的土地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府东府西大街(泉城路)两侧卖茶饮的人家,几步一个,只在门前设一小桌,桌上陈茶壶、水杯。水杯一律倒扣在一张洁白的毛巾上,以示洁净。茶水两分钱一杯,为饥渴的赶路人提供了对一座城市的品。
济南城固然没有六井,它有七十二泉。七十二泉水流遍城市的角角落落,随便在哪里都可以舀泉水以解干渴。如今济南市启动自饮水工程,把泉水引向街道。路旁设饮水站,那水站修得漂亮,石雕荷叶捧出一只水龙头,只需把容器接上去就可取水。一个“品”字,有时候不是用嘴品,而是用情思去品,纵的情思从古至今,横的情思从彼城到此城,张养浩说“吾乡山水”,他是品过世上风情才说出此话的。舜网-济南时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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